雾宅宅宅

下次见

【靖苏】青青子衿

 

又是下雪的天。

 

萧景琰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山上了。自十三年前起,他被驱使着辗转于各地之间,回京的日子并不多,也就再没什么时间来这周边走走。

 

今日他是突然想起要来的,这座山上其实也没什么,不过有一座寺庙,唤作天安寺。不大,也不出名,就这样在京郊静静地坐落了不知多少时日。萧景琰甚至怀疑当初林殊是怎样找到这里的。

 

是,这庙唯一特别的地方就在于以前他跟林殊来过。现如今的京城里,能让他想起林殊的东西已经愈发少了。祁王,林府,赤焰,这些都成了禁语,无人再敢提,无人再敢想。这么多年了,就连他们以前跑过的地方,以前爱去的铺子,以前看过的景色,都全改了,再无多少往日的痕迹。再过多久,怕所有关于他们的记忆都会长眠于无人所知的地方。

 

来这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,大概是他们都还正当年少轻狂的时候,林殊也是爱玩的,不知从哪里听说到这庙里占卦准得很,就拉了他来,霓凰听说,也跟了过来。寒冬里,在这山上行走的人更少了,偶尔经过的人都裹得厚厚的,缩着脖子往温暖的地方赶。林殊却活泼得很,没带披风,就这么在山道间蹦蹦跳跳的,偶尔还跑到道路外去看花草。萧景琰拉不住他,霓凰也跟着林殊,萧景琰就只好跟在他们后面跑,三人一路追追赶赶到了半山的庙前。

 

寺庙建的恰到好处,不大不小,不过分气派也不显寒酸,墙上有一些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,却并不破败。在香烟袅袅中,寺庙里的木鱼敲击声和念经声传到他们耳边。三人收敛了些,进到寺庙里。寺庙里也还有些香客,都神情虔诚,林殊跟霓凰拉了萧景琰去庙前占卦的地方,前面正有一对年轻人正在占卦,却是两人一起摇签。林殊看得新鲜,就问一旁的住持:“这是何种算卦法?”

 

“这是双人占卦,二人四手交叠一起摇签,摇出来的签卜的就是二人的命运。”

 

“这好玩!”霓凰拍手道,“我们也来吧。”正好前面两人已经摇出了签,红着脸跟住持道了谢离开了,霓凰去拉林殊,而林殊就去拉萧景琰。

 

住持在一旁笑道:“今日就剩一次双人卦了,你们三人中只能有两人一起占卦。”

 

三人互相看了一会,萧景琰知道霓凰的心思,就想要让他们二人占卦算了,林殊却扯住了他:“我们来划拳吧,谁输了就不占。”霓凰也在一旁点头。

 

三人一划拳,萧景琰和林殊都出了锤,霓凰出的剪子,于是林殊欢喜地先拿起了签筒,跪在佛前的垫子上,萧景琰跪在他对面,倒迟疑了一瞬。林殊把他的手拉过来,两名男子的手本来就比签筒大许多,免不了林殊的掌心正贴着萧景琰的手背。林殊被他们叫做“小火人”也不是没根据的,萧景琰原本寒冬爬山有些僵冷的手在他的手贴上来那一刻,就像被火炉包围了,直暖到心里。

 

两人摇签,掉下一根竹签来。住持捡起来念到:“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”霓凰正好接话:“我知道!这是《诗经》里的句子,‘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纵我不往,子宁不嗣音?’”等她说完,几个人才反应过来,霓凰笑:“莫不是我的签错到你们那儿了?”

 

正拿着签筒的两个人脸都一红,林殊骤然放开了竹筒,萧景琰没抓稳,签筒哗地一下掉了,里面的竹签洒了一地。

 

“霓凰你瞎说什么,不知道还有一句话,‘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但为君故,沉吟至今。’吗,再怎样也该说我是景琰求的贤士罢了。”林殊略为尴尬地开口,几人把竹签收回签筒里,交还给住持,住持站在一旁笑,只说句“卦象由心,各位心中自有答案”。霓凰以自己要单独占卦为由,把他们两人赶到庙门口,一人求签。

 

刚刚的尴尬还在,两人都颇有些不自在地在庙门口站着。萧景琰想找句话:“郡主不知道干什么,这么神神秘秘。”

 

“那还用猜,小姑娘偷偷摸摸的肯定是测姻缘。”林殊这话一出口,两个人又想到霓凰说那句“莫不是我的签错到你们那儿了?”免不了又咳嗽几下,视线飘忽。

 

正想着的萧景琰刚好听见几声咳嗽,就像与他回忆里的时光刚好重叠上一般。前面是山道的一个转角,他转过去抬头一看,却是一个披着披风的背影,熟悉得很。似是听到了后面的脚步声,飞流扶着他转身。正是梅长苏。

 

“靖王殿下。”

 

“苏先生。苏先生身体不好,怎在这寒日里出来?”

 

梅长苏笑了笑,“也该出来透透气,爬山锻炼一下身体。倒是靖王殿下,来如此偏僻的地方是为何?”

 

“这山上有座庙,我曾来过,建的也精巧,今日左右无事,我来故地重游罢了。”

 

“我倒不知这山上有座庙,”梅长苏笑道,“可否与靖王殿下同去看看?”

 

“这庙还有段距离,先生走得过去吗?”

 

“无妨。”

 

萧景琰自然再无理由拒绝。实际上他是有些不想让梅长苏去的,在他心里,这个地方该是他跟林殊和霓凰的净地,只有他们几个知道的地方,只有他们几个来过的地方。虽知寺庙建到如今,只有他们三个访客是断不可能,但这跟带梅长苏去又是不同。

 

何处不同,他也说不上来。只是那一口气堵着,就这样不上不下。

 

一路上二人无话。飞流扶着裹着披风拿着手炉的梅长苏一路上山,偶尔梅长苏咳嗽几声,便抱歉地看他一眼。萧景琰想说点什么,才发现他很少在没事情商量的情况下跟梅长苏会过面,除却公事外,他也想不出梅长苏对什么感兴趣。说来惭愧,他连礼物都没给他送过多少,怕是比誉王要差得多了。

 

江左梅郎,麒麟才子。到底是出于何种原因,来扶持他这样一个之前从不被看好的皇子?这个在他心里盘旋至今的疑问,依旧没得到解答。

 

寺庙是在半山腰,走着也就到了。少人所至之地,新下的雪铺在地上茫茫一层,寺庙依旧是当年的样子,斑驳着的墙,墙里面传来香火味与木鱼敲击和诵经声,像是与世隔绝了,十几载来竟未变过丝毫。有这么一瞬间,萧景琰错觉这十几年都不过南柯一梦,他身边的该还是年少的林殊。

 

但终究不过是一瞬间的错觉。如果是林殊,又怎会这样安静地站在他身后,该早早地跑到前面去了。两人进了庙,连住持都还是当年那老僧,一对年轻人正在占卦,双人卦。萧景琰一时感慨,站在一旁看。为那对年轻人解完卦的老僧看见了站着的两人,上前施礼。

 

“阿弥陀佛。我看两位施主是有缘人,今日还剩一次双人卦,二位可一试。”

 

萧景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,去看梅长苏。梅长苏捧着手炉,低头没有说话。他身边的飞流却对这个感兴趣得很,把梅长苏拉到了垫子前,拍手道:“好玩,苏哥哥来。”

 

“贫僧既说了二位是有缘人,这卦必得您二位施主来卜才行。”老僧捧着签筒。

 

飞流去拉萧景琰,他叹一口气,道:“既有高僧此言,占一卦也无妨,倒看看我与先生此后之成败了。”说着去拿签筒。

 

梅长苏是先跪坐下的,却愣怔了片刻,手在半空中停了一晌,才去接签筒。他附上签筒的动作很小心,正好是能拿住签筒,又跟萧景琰接触最少的距离。但他的指尖还是不可避免地碰到了萧景琰的手,冰凉得很,让萧景琰都下意识手指缩了一下。明明是才从手炉边离开的手,却比萧景琰这在寒风里晾了不久的手还要冷,似是永远都化不开的冰。

 

梅长苏轻呼出一口白雾,两人摇签,正掉出一根来。飞流赶快捡起来念:“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”

 

这次是萧景琰先放了手。哗啦一下,签筒掉在地上,竹签洒了一地。梅长苏的手中忽然空了,他竟像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似的,依然保持拿签筒的动作呆愣着。

 

“曹公曾道,‘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但为君故,沉吟至今。’以此卦看来,苏先生正是我寻的贤士啊。”

 

“靖王殿下过奖。”梅长苏收回了手,躬身施礼。三人把竹签收拾回签筒,交还给住持。住持叹口气,只道:“施主多加保重。”梅长苏给住持行了礼,三人自出了庙。

 

“苏先生未曾来过?我看住持高僧倒似对我们有些熟悉。”出庙后,萧景琰问。

 

“苏某确实是第一次来。大约是佛门中人看众生平等罢了。”

 

“这倒也是。”萧景琰纵有些疑惑,也只能如此应道。到山下,三人便分两条道各自走了。萧景琰看着梅长苏缓缓离去的背影,也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。

 

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签依旧是那个签,人却不同了。

 

而在萧景琰看不到的地方,林殊握紧了手中的竹签,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。

 

 

 

 

后来,飞流给萧景琰送来了一个盒子。

 

这个后来是萧景琰成了太子,平反逆案,大梁外患突起,大军出征后的三个月。

 

三个月时间而已。三个月,带来了大军胜利的消息,带来了大梁国境安定,带来了国内百姓庆贺,带来了朝野上下对太子的一致称颂。

 

带来了梅长苏的死讯。

 

却没带回来林殊。

 

盒子是林殊留给他的。据说他从出征前就收拾好了,一路带着。萧景琰摩挲着那木盒,从出征前,林殊就已经料到今日的情形了。是了,林殊是知道自己会死的,蔺晨是知道的,江左盟那边的人是知道的,卫峥跟聂峰是知道的,静妃是知道的,可能连蒙挚都是知道的。只有他不知道。就像当初林殊的身份一样,只有他不知道。

 

也不是说不知道,可能他只是不去想罢了。他知道梅长苏身体不好,不知还能撑过多久,但他总想着还是有明日的。明日,就算梅长苏离了这朝堂,去游山玩水,去他不能到的地方,他也能跟小殊通信,跟他聊这一路上小殊又看到了什么风景,聊飞流又干了什么傻事,聊庭生在宫里的状况。

 

聊他们之间的情谊。

 

萧景琰总以为林殊是能等的。他总骗自己小殊回来了,小殊会陪着他。等到哪日,时候到了,他就可以把自己的心意说给他。他总以为他们还有明日,但明日总是要到头的。

 

于是所有的一切都存在没有来到的明日里,再不能来了。再没有人会让他叫小殊了,再没有人会这样对他好了,再没有人让他心里忽而热得像炭火烤过,忽而又冻到冰层里了。再没有人能温暖他心底的那一部分了。

 

再没有人让他这样喜欢了。

 

他缓缓打开盒子。这盒子像是比他拉的最重的大弓还要重,比他碰过的最薄的蝉翼还要脆弱,也比他所见过的所有奇珍异宝还要珍贵。

 

盒子里,一个赤焰军的手环放在最上,即使被仔细清洗过,那上面沾着的陈年的血,还是留在每一道缝隙间,提醒着十几年前那场惨烈的战役。萧景琰手指抚过上面刻着的“林殊”二字,一遍遍,像是要把那两个字刻到自己的心里。是他对不起小殊,当初也是,后来也是。他让他一人在地狱里挣扎。他一直以为小殊死了,竟这样伤过他许多次。他又让小殊走了。

 

然后是几本书,大约都是些梅长苏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珍奇战术谋略,有一本萧景琰却尤为熟悉,《翔地记》。他本该有这么多机会认出小殊。本该的。

 

再是几个锦囊,萧景琰一一打开来,全是他以后遇到各种难题该怎样解决的方法。即使梅长苏不在了,也要为他安排好了这么多才肯离开。最后一个锦囊写:“景琰,我不在之后,很多事都不能帮你了。之前我推举给你的那些皆是良臣,你可放心倚仗他们。我知道你不爱权谋之术,但那些书你也该读些。我不在,这些事你也要自己知道了。就当是为了我,让我安心些吧。——殊。”

 

这是他唯一署名的一个锦囊,萧景琰反复读着那上面的每一个字。他之前不想要沾的、厌恶的、黑暗的东西,全是小殊为他背负了。想到这里,他的心就像整个被揪了起来,那可是林殊,他知道,他所厌恶的,何尝又不是林殊所厌恶的?他依然无法想象,那样的一个林殊,那样骄傲的林殊,究竟是怎样成为连他都认不出来的梅长苏的。那样一个潇洒少年,在战场上恣意张扬,却成了一个阴诡谋士,只能在朝堂的尔虞我诈中搅动风云。他是以怎样的觉悟,将自己林殊的性子压下,只为帮萧景琰背负那些他所厌恶的,而成为梅长苏。

 

心里的所有血好像到流尽了,疼到空洞,终化为一滴泪,掉在白纸墨字上。萧景琰忙把纸拿开,怕自己的泪滴污染到了林殊留下来的字迹。

 

盒子的最底是一根竹签。萧景琰拿起它来。竹签有长年在寺庙里浸染出的淡淡香火味,即使有些陈旧了,也可以看出是被人反复拿在手里摩挲过,光滑翠绿得可爱,只是上面却有斑斑点点的血迹,渗进竹签里。竹签上只刻着一句话,“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”

 

萧景琰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冬日里的那座古寺前,一会前面跑着的是林殊,一会又是身后传来咳嗽声。但一恍惚过去,又什么都不见了。他颤抖着从衣袍中拿出一根签,一模一样的,散发着香火味,只是比另一根更加陈旧了些。上面也刻着一句话,“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”

 

他想起林殊温暖的手心。他想起那日霓凰在一旁念:“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纵我不往,子宁不嗣音?”他想起林殊红着的脸。他想起住持笑着说:“卦象由心。”转而画面又跳到了那日转角遇见的梅长苏,他冰冷得像长年不化的雪一样的手指,他手中一空愣住的神情,他给他躬身施礼。

 

他想起那日在山下分别时,看见的那个慢慢走远的背影。

 

悠悠我心。到底是谁的心思,在哪里被错失了。

 

他的手不自觉间用了太大力气,直到竹刺插入手指,他才突然反应过来。林殊留给他的那竹签竟断了,萧景琰被折断处竹刺刺伤的手指的血渗进断口。他顾不上伤口,只是慌忙跑了出去,想要找能有什么办法把它修好。一宫的人都被他找了来,甚至于江左盟的人都来了。最后补好的竹签上,也终还是多了一道血色的裂口。

 

萧景琰看着那道裂口。看着竹签上斑斑的血迹。看着那行字。终归没有用了,断掉的,离去的,终归回不来了。

 

就像林殊,就像梅长苏。

 

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

纵我不往,子宁不嗣音?

青青子佩,悠悠我思。

纵我不往,子宁不来?

挑兮达兮,在城阙兮。

一日不见,如三月兮!

 

一日不见,如三月兮。一日不见,如三月兮!小殊,你离开我如此久,我要耗掉多少世的思念,来思念你?

 

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宫太子,在众人前握着竹签,突然哭得撕心裂肺。

 

 

 

 

已登基成为梁明帝后的萧景琰,曾微服去过一次天安寺。庙依旧是那个庙,住持依旧是那个住持。他拿了两根签到住持面前,住持笑道:“那两次的签我还以为是掉到哪个缝里不见了,既然施主此番前来——”他看着萧景琰拿着签的手缩了回去,笑着摇头,“这两根签与施主有缘,贫僧自是不会再要回来。只是施主此番来,怕是有什么要问的吧?”

 

“鄙人不才,想求高僧解卦,这句话,到底是何意?”

 

“天机不可泄露。贫僧只能告诉施主,这两卦都是同义。卦象自在心中,施主早有答案。”

 

萧景琰看着两根曾被他们各自藏起来的竹签。他早有答案,不过没有听他回答的人了。

 

 

 

 

史书载,梁明帝萧景琰未登基前,有一谋士苏哲。此人虽无官无爵,仅为客卿,却在当时京城无人不知。苏哲本名梅长苏,为天下第一盟江左盟宗主,琅琊榜首,江左梅郎,有麒麟之才,曾有言:“得麒麟才子者,得天下。”梁明帝在苏哲帮扶下,破太子与誉王相争之局,自郡王升至太子,更是为当朝赤焰军逆案平反,轰动朝野。大梁元祐六年秋,大渝、北燕、夜秦进攻大梁,苏哲领军出征,三月内大破敌军,稳定大梁局面,自身却死于征战。得此消息后,尚为太子的梁明帝于众人前恸哭。

 

承平二年,梁明帝微服外出后大病一场,作画一幅。画上一青衣公子于雪中赏梅,有霁月清风之风骨,也有将门英武之气魄。梁明帝题字:“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”众人皆称道梁明帝引曹公名句“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但为君故,沉吟至今。”之意,怀缅谋士苏哲,一时传为佳话,天下贤士纷纷而至。

 

纵有野史猜测此句为引《诗经》中思念情人之意,并言苏哲与梁明帝之间必有不同寻常之关系,但不过也是存于一些话本里罢了。

 

 

 

 

京城外,半山腰的庙里,老住持仍旧每日为人占卦,香火虽不旺,也未曾断过。木鱼敲击声与佛经念诵声中,住持又往签筒里添了根丢失的签。

 

遥远的江湖中,有谁弹起一支曲调,悠悠地唱:

 

“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

纵我不往,子宁不嗣音?

青青子佩,悠悠我思。

纵我不往,子宁不来?

挑兮达兮,在城阙兮。

一日不见,如三月兮……”

 

--完--


写多了欧美再来写古风,我的内心有些崩溃

别问世界对我做了什么,就是这个人 @苏虞 ←都是她的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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